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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回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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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回(上)

【往志難酬慨諾輕】

李孟起聽聞滁州已被官軍收覆。心裏不信,分派梁寅率兵出城,突圍出去往滁州聯絡王益祥。卻被官軍阻住截殺,折了許多兵馬,後來孟起在城頭調派弓箭手接應,梁寅方才退回城中。回來府衙坐著,苦無良策,相對無語。

到晚天色暗了,孟起回自己家中來。自去年秋天搬取家眷到壽州,他忙於各種事務,常在外歇宿。夫妻兩個見面也是難得的,一起吃飯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。故此秦氏一見丈夫回來,便命珊瑚把兒子李湛找來,又讓奶娘抱來小女涵兒給孟起看。

李孟起摸了摸兒子頭,又逗弄一會兒女兒,少刻飯菜擺好,一家人坐下來吃飯。秦氏微笑著給丈夫布菜,孟起見她體態安然,好像沒事人一樣,便也笑了,轉臉問兒子道:“湛兒,你這幾天功課做的怎麽樣?”

李湛看了父親一眼,搖搖頭沒言語。秦氏代兒子答道:“先生自那日回去,還沒過來呢。”

孟起才想起全家熱孝之中,“哦”了一聲,沒說什麽。忽聽李湛說道:“爹爹!湛兒要跟常興學武藝,長大了,好給祖父報仇!”

孟起心裏一顫,禁不住放下了筷子。默然片刻,伸手撫了撫兒子臉頰,微笑道:“好孩子,你只管好好念書就行了,別的事爹爹會安排的,不用你管。”

湛兒看了父親一眼,抿著嘴不做聲。孟起又道:“吃飯吧。現在你要做的事,就是好好吃飯!”

吃畢了飯,孩子們去了。屋裏只剩下夫妻兩個。孟起問:“湛兒說的話,是你教他的麽?”

秦氏淡淡一笑:“不是。我沒教過他這些,孩子大了,他在老爺身邊帶大,祖孫倆感情深厚,你看哭的眼睛恁紅紅的,這兩日才好些了。”

孟起不語,嘆了口氣道:“以後,還是不要跟他說這些了。”

秦氏望著丈夫,欲言又止。輕聲問:“現在外面情形如何?是不是……已是山窮水盡了?”

孟起看了看妻子,沒言語。秦氏又是淡淡一笑,輕輕抿了抿嘴唇,忽然眼中落下淚來,含淚笑了一笑,說:“沒關系,人活一世,終有一死,母親如今已經解脫了,我也很想她,想見她了。”

李孟起心中一痛,過來擁住妻子,道:“你不要難過。現下突圍,還有一線生機。只是,到時忙亂,顧此失彼,我怕沒法子帶你一起走,如何是好?”

秦氏聽說,頓了一下,忽然擡手擦幹眼角淚水,正視著丈夫堅定說道:“哥!要是你能逃出去,就早日出去吧,出去以後好好活著,另外成家生子,千萬不要以我為念!”

孟起聽她叫出從前小時的稱呼,愈發難過,眼底就泛上淚來,一時哽住不能言語。秦氏依偎在他懷中,又道:“你不要難過,我死不足惜,只是,只是可憐了兩個孩子……”眼淚止不住紛紛落下來。

李孟起把淚水壓了下去,柔聲道:“慕兒,你別往窄處想,還有些時日,讓我想想辦法,會有法子的。”秦氏忙收了淚,道:“我知道……”

孟起嘴上這麽說,其實也是無奈,只是嚴守城門,思謀突圍之策。不想沒過幾天,軍中有個副將叫做牛二的,原在壽州團練軍裏,曾因犯了軍法要處死,李存忠看他一身本領,求情作保,收在了麾下。如今看李存忠走了,賀思文又不管事,這牛二便命手下人趁夜往城外偷偷射箭書,打算裏應外合獻城投降。卻被城頭守將發覺了,人證俱獲,拿住一盤查,拔蘿蔔帶泥,攀扯出一眾四五十人。

報知了李孟起。孟起大怒,命將諸人綁在城門內廣場上,全部斬殺!召集眾將觀看,說道:“如今情勢危困,誰人有偷生之念,我不惱他!但我李孟起平生最恨是背恩忘義、賣主求榮之輩!再有哪個效法,這便是榜樣!”一時殺得屍橫滿街,血流遍地,偌大場上黑壓壓站著兵士,寂無人聲,只聽得春風吹著旗幟獵獵作響。

孟起回到府衙,命人召集親信副將二十幾人,梁寅和賀思文也來了,都在廳上坐著。孟起道:“大家說說,如今這樣,官軍戰又不戰,咱們是突圍,還是誓死守城,或是你們願意降了?今日暢所欲言,大夥兒都說句實話。不管說什麽,我今日概不追究!”

在座這些人,有的是跟著李孟起從廬州過來的,也有本城賀思文的舊部。也有幾個是從牢城營召集來有本事的配軍,還有兩個是江湖逃亡遇赦不免的死囚,都是些面冷心硬,咬釘嚼鐵的漢子,死心塌地跟著造反的。當下眾人你看我我看你,內中一個便道:“事已至此,我等就是降了,也是難逃一死。如今只聽大公子吩咐便了!”

孟起看向賀思文:“賀大人怎麽說?”

賀思文這兩天病好的差不多了,笑道:“我受老大人知遇之恩,早就說以死報效,現如今他老人家先走了一步,有什麽安排,大公子請說吧。”

梁寅道:“現下這般,終有一日城裏物料耗盡,城破是遲早的事,只有想法子突圍出去,才有活路。”

孟起沈吟良久,說道:“我也是這麽想,就是看弟兄們意思,你們都是我信得過的。如今生死在前,願意的,同我突圍出去,不願意的,且留在城裏受降便了。”

一時議論紛紛,內中有人高聲說道:“當初起事,大夥歃血為盟,都是好漢,不是沒有始終的小人。鬧出這樣大事,驚動天下,就降了也是個死,反死的沒志氣!大公子說怎麽辦,我等生死追隨!”

眾人齊聲附和。李孟起聽得熱血沸騰,眼底發潮,走到中間地上,說道:“蒙諸君厚愛有加。有此一句,我李孟起這輩子便是值了!諸位請受我一拜。”說畢拜倒在地,眾人慌的起身,頂頭還禮,紛紛跪了一地。

落後決議,就在後日突圍。李孟起帶一隊兩千人馬從東出城,賀思文與梁寅帶另一隊五千人,從西門出城。孟起道:“我先帶人沖出去,吸引多些兵力,你們二人稍遲些,咱們沖出一個算一個。”

因東面是孫沔和陸青圍著的,西面卻是劉潛和兩個副將,兵力相對弱些。賀思文知道這是李孟起有意維護他,想要反駁,又想自己有心無力,只得默認了。

梁寅問:“沖出去以後怎麽辦,往哪裏投奔?”

孟起道:“往南走,避開重鎮,只去小的縣城暫時歇腳。路上幾處山,前幾年與山上匪眾也有聯絡的,也可駐紮一時。馮世雄從廬州出去,也帶著一隊人馬,沿途也有失散的軍兵,到時只能看情勢行事了,大夥匯合了,再做道理。”

當下分派完畢。孟起一個親隨副將說道:“大公子走了,留下家眷怎麽處?不如我們把小舍人帶上,合力拼死護送出去。”

李孟起想了想,搖頭道:“萬馬軍中,帶個孩子如何廝殺?還是不必了,人各有命,聽天由命吧!”

卻說孟起回到家中,一個人在書房裏待了多時。落後打開門,找秦氏進來坐下,面色凝重,把要突圍出城的事向她說了。道:“我打算讓常興把湛兒帶著,先在城裏找地方避一避,等城破了,再想法子出去。”

秦氏一聽不及說話,便要去找兒子。孟起攔道:“且慢,這時不用叫他。我先吩咐了常興,到晚上他來悄悄把兒子帶出去,好避人耳目。你只給兒子準備隨身衣服就行了!”

不一時常興來到,徑來書房拜見。孟起讓他坐,常興不敢坐:“大爺有什麽事盡請吩咐。”

孟起默然了一會兒,道:“明日我要帶人突圍,你就不要一起去了,留在城裏受降,只充作普通百姓,孫沔不會濫殺無辜的。想法子避過這一陣,等事情平息,自己想法子,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吧!”

常興怔了一怔,跪下道:“大少爺!常興自小在李家養大,後來一直跟著您,這麽些年不曾做差了什麽事,現如今緊要關頭,大爺為何不帶著小人?小人不會說,小人只是一心跟著大爺,便是死,也要和大爺在一處。”

李孟起上前,雙手扶起常興,動容道:“常興,你的心思我知道了!如今我窮途末路,你還是如此忠心,我多謝你!本來我想過,諸事順遂,就給你成個家,像常發那樣,娶妻生子,也讓你享受一回天倫之樂,不成想,到現在這地步,都說不得了!”

常興道:“常興並沒想那麽多,只要和大爺同生共死,便是常興的福分。明日突圍,小人一定護您平安出城去!”

孟起搖頭:“不!你聽我說,我現下不要你死,只要你活!只是,我要你活著做的事,比死要難上千百倍,你可願意麽?”

常興又一怔,隨即說道:“大爺何須如此說?常興性命都是李家的,什麽事大爺只管吩咐,常興寧死不辱使命!”

孟起道:“好!我要你把湛兒帶走,先躲起來,等城破之後,護他出城。把他帶到宋州表姑娘那裏。”

從案上拿過一封信來:“這是我寫給表姑娘的,你收好了。”頓了一下,沈聲道:“我怕連累她,這封信沒寫擡頭姓字,你要親手交給姑娘,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在旁人手裏。找她時,也要悄聲,不要惹人耳目,你知道麽?”

常興應道:“小人明白。大爺放心,只要小人命在,絕不會把信落在旁人手裏。”

孟起點頭,接著道:“今晚戌時,你悄悄過來,帶湛兒走,你們先藏在城南地藏庵後屋密室裏,就是上次我帶你去過的那地方……官軍進城不見我家人,必然各處搜查。你兩個只扮作平人,在那裏躲幾天,然後想法子出城,到了宋州,一切都聽姑娘安排。萬一……萬一途中出了意外,湛兒保不住了,你就自己逃命去吧!”

常興聽主人托付後事,知道此刻便是永訣了,將書信放在懷中。跪下行禮,說道:“大爺放心,常興一定把小主人安全送到,回來再尋大爺。若是,若是尋不見,小人餘生守護小主人長大成人。萬一小主人有甚閃失,常興決不茍活於世,即刻以死謝罪!”

孟起聽這番話擲地有聲,不由得湧上淚來,欲要說什麽,張了張嘴沒說出來。平覆一下道:“你先去準備吧,晚些再來,記著保密,此事不可讓一人知道。”常興磕了個頭:“小人明白!”應命去了。

待他出去,秦氏從櫊子後轉出來,說道:“常興忠心,武藝又高強,一定能把湛兒平安送出去的。”少頃望著丈夫問:“那涵兒呢,怎麽辦?”

孟起輕輕嘆了口氣:“涵兒太小,常興武功雖高,帶個孩子總是不便。能送一個出去已是萬幸,要是兩個都帶著,就只怕……一個也出不去了。”

秦氏無語,苦澀一笑:“如今我只恨,沒早些給你多生幾個孩子,留下來,也好延續你的志向。”

李孟起搖了搖頭,也笑了一下,道:“人生一世,就想這一世的事也夠了,何必還想那麽多。我這一生,只為遵從父命,雖是我不悔,其實卻是不值得……”

望著妻子說:“慕兒,你這麽多年扶持我,為我生兒育女,我李孟起……實是對不住你。跟著我,沒讓你過上一天光鮮日子。”

秦氏心中一陣感傷,上前抓住丈夫手臂,哽咽說不出話來。

孟起撫了撫她,走去桌案旁,從抽屜裏取出一封書子來,遞給她道:“賀守備與我說了,他家有個老乳母,為人十分忠信。今夜亥時,她兒子媳婦過來,你帶上珊瑚,這丫頭是母親帶大的,信得過,你倆帶上奶娘和涵兒,去她兒子家隱藏幾日。待城破之後,尋機會,去廬州城外普化寺找乾澄法師,他會想辦法,讓你們出去見我的朋友,保你母子後半世衣食無憂。湛兒交給雲貞我是放心的,你不要再找他了。今後隱姓埋名,只要隨分度日就好。這封書子,是我出具的和離文書,以後……以後你遇到合適好男子,便可另嫁他人。”

秦氏眼淚撲簌簌滾將下來:“你就這麽狠心,從此決絕了麽?”

孟起擡手給妻子拭淚:“不是我狠心,有了這封書,即便在城裏被人找到,也能保你性命,涵兒又是個女兒,想來,那孫沔不至趕盡殺絕。”

秦氏接過書子,又問:“哥,你與我說實話,你真的會突圍出去嗎?”

孟起不語,望著妻子多時,方說道:“螻蟻尚且貪生,何況我呢,自然是要逃出去的。只是……只是如今重兵壓城,諸事難料。就算逃出去,也要躲躲藏藏,不知你我二人,何時才能相見……”

秦氏含淚笑了,望著他說:“我的哥哥,你我十年兄妹,十年夫妻,到今天你想什麽,我還不知道麽?”將書信取出來,展開看了看,一笑扯做兩半,往櫥裏取出火折來,把字紙燒了。道:“是生是死,你我夫妻一體。不論你去到哪裏,即便我死了,魂魄也隨你去。要這東西做什麽?”

李孟起道:“慕兒……”還要說什麽,秦氏攔住道:“你不必再勸我了。你也說過,活著比死艱難的多。你只須答應我,若是出城去了,好好活著。不要以我為念。”

孟起到此時縱是鐵石心腸,也不由得兩淚交流,抱住妻子道:“慕兒,是我對不住你,咱倆成親時,我答應過護你一世周全,如今……卻是我食言了!”

秦氏溫柔一笑,給丈夫拭去淚水:“你不要說這話,若我沒來李家,那年案子事發,也就完結了。能與你共度此生,得你疼惜,是我秦慕南今生之幸,要有來世,我還願和你做夫妻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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